一颗苹果

一颗苹果

“一颗苹果在战士们手中传了一遍，谁都没有舍得咬一口，最后还是连长下令一人一口，苹果在八个人手中转了一圈，还有大半个。”半个世纪以前，上甘岭某防空洞里“一个苹果”的故事，教育了我们几代人。有时候，一颗小小的苹果可能决定一场战斗的成败。

“这个苹果被我几口就吃掉了。已经饿疯了的我缓过神来，心里不由得一震：我怎么偷人家的苹果了？这不是做了一次贼吗？”老张说这句话的时候，眼里闪着泪花，显得很激动，“就这颗苹果，改变了我的一生。”

有多少次，我的眼前不断地交替出现以上这两幅画面。

老张是我二十几年前偶然认识的一位朋友，二十几年来，他还是这个样子：精神饱满，矮小精瘦，头发稀疏，额头高且饱满，眼睛不大，但目光犀利，大嘴巴撅着嘴唇，操一口带南方口音的蹩脚的普通话，话音急促细软。这位精明的温州人在年轻的时候，走南闯北，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：去过甘肃、走过西口、闯过关东，做过家具、干过油漆工、贩过木材，最后做了服装生意，还在太原开了服装厂，是一位比较成功的商人。

一次，我跟老张在饭桌上闲聊，无意间说到创业的话题。成功老板的创业经历总是让人神往，我怀着一种好奇的心理，倾听老张讲述自己创业的经历。由于家境不好，老张初中毕业后踏上社会，听人说西北一带能赚钱，以一种闯一闯的想法，跟着同乡师傅一起去甘肃做木工。

偏僻落后的甘肃农村根本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容易赚钱。衣食足然后知荣辱，当时西北农村尚未彻底解决温饱问题，人们还没有多少闲钱讲究摆设，更主要的是由于人生地不熟，很难揽到木工活，师傅便提议两人分头找活干。有好几天，他找不到活，师傅责怪他。一天，他出去找活，在一家商店看到了货架上的算盘，突然眼睛一热：那不就是自己家乡出产的东西吗？一问价钱，这里的算盘价钱是家乡那边的好几倍之多。这偶然的发现，让他有点喜出望外，他的脑子一转，感觉商机来了。这位骨子里有经商基因的温州年轻人，决定做一做贩卖算盘的生意。他一方面想办法与家里联系、一面进一步联系客商，把揽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。师傅见他没揽到活儿，非常生气，就把他赶了出来。

他走投无路，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悠，一天没吃东西，心里饿的发慌，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威胁了。看到路旁有一些果树，树上有果子，太诱人了，便偷偷摘了一颗，没感觉苹果的香味，就几口吞了下去。吃完苹果那一刻，他回过神来，想自己平时最看不起偷盗的人，视窃贼为寇仇，今天怎么就干起偷窃的勾当来了？自己还是人吗？堂堂男儿为苟且偷生，居然偷了人家的东西！就一颗苹果，让自己做了一回贼。廉者不受嗟来之食，志士不饮盗泉之水，自己的骨气哪去了？想到这些，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。他掉泪了，这不是孤立无助的泪，这是愧不如人的泪。那一夜，他睡在野外的荒地上，彻夜无眠。他想，既然因为生存的问题，突破了自己做人的底线，自己今后那就要活出个人样来，以对得起这一次用做人的底线付出的代价。

那时通讯交通极不发达，做算盘的买卖不是想做就做起来的，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赶紧找点事儿干。找来找去，终于有一家人要油漆柜子，他满口答应下来。用身上仅有的两元钱买了一把刷子，这两元钱是预备万不得已坐车的钱，他豁出去了。接下来的两天，他通过又一个油漆师傅知道了一点做油漆工的常识，再通过“偷师学艺”和自己的琢磨，两天以后就开始“施工”了。凭着自己的悟性和细心，他竟圆满地拿下了这单生意，得到这户人家的称赞。之后他又掌握了画木纹的技能，渐渐地生意多了起来，技艺日渐长进，在那地方乡间积累了良好的口碑。然而，即使在他的活儿忙不过来的时刻，他也总不忘那“一颗苹果”的事情，时刻砥砺心智，告诫自己要做好每一件活儿，混出个人样来。就这样，在甘肃的几年时间，他赚了两三万块钱。

在以后的几年中，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推开，有了这一笔积累，他又重操木工旧业，不过这次是在山西、内蒙开了家具厂，他要干大的。生意风生水起，像滚雪球一样，越滚越大。后来闯关东贩木材，更是天随人愿，直至将服装厂开到大城市，正儿八经当上了老板。当上了老板，他还是筚路蓝缕，干劲不减当年，常常亲自联系业务，联络老客户，不断拓展市场。几十年中，他的“工种”换了几回，从小手艺人换到大买卖人，从小徒弟成长为大老板。而唯一没变的，是他时刻不忘吃“一颗苹果”时的落魄和耻辱，还有看似卑谦却有一种不屈的意志和恒久的耐力，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。

想起两千多年前他的老乡勾践。每天睡前那一次刻骨铭心的品尝与回味，让他成就了霸业，洗雪了耻辱。一颗苦胆、一颗苹果，不一样的故事，一样的鞭策：毋忘苦难，毋忘耻辱，知耻而后勇，力行而近乎仁。

老张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传奇，似乎忘记了吃饭。说着那“一颗苹果”的事，他几近哽咽，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。那一天的记忆，永远铭刻在他的心里。这“一颗苹果”的营养，一直在滋养着他的信念、他的坚韧、他的闯劲，他要“活出个人样来”！

他做到了。

（贾喜才）